摘要:朱熹在《答严时亨》中所说“《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被门人抄录而编入《朱子语类》(卷74),同时也被朱熹门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引用。但据《朱子语类》(卷95)记载,朱熹在《答严时亨》之后很快就否定了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事实上,朱熹始终认为《孟子》言“性善”,不仅是就性之本体而言,而且更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因而与“未生”“已生”无关。后世引述朱熹《答严时亨》或《朱子语类》(卷74)所言,大都没有注意到朱熹对自己所言作出的更改,造成误解。 关键词:朱熹;《答严时亨》;《朱子语类》;《孟子》;性善 朱熹晚年在《答严时亨》中讨论程颢论人性,其中说:“《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①] 意在说明已生之后,性之本体“初不相杂”。这一语录被朱熹门人董铢抄录而编入黎靖德《朱子语类》(卷74),同时也被朱熹门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引用。 但是,据《朱子语类》(卷95)记载,朱熹在《答严时亨》之后很快就明确否定了自己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②] ,说明其并非朱熹之定论。后世引述朱熹《答严时亨》或《朱子语类》(卷74)的这一说法时,大都没有注意到《朱子语类》(卷95)记载的朱熹对自己这一说法的有所否定,延续至今,多有误解[③] ,不可不辨。 一、“《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提出 程颢论人性,最重要的是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人生气禀,理有善恶,然不是性中元有此两物相对而生也。有自幼而善,有自幼而恶,是气禀有然也。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④] 既讲人性有善有恶,又强调“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为朱熹及其门人所重视,并多有讨论和质疑。 宋庆元丙辰(1196年),朱熹始修礼书,同年有《答严时亨》三书[⑤] 。朱熹门人严时亨就程颢论人性而言“‘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以及“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提出质疑,说:“窃详《易系》言‘继之者善’,正谓大化流行,赋与万物,无有不善。孟子言性善,止是言义理之性人所均禀,初无不善。皆是极本穷源之论。引此以明人生气禀理有善恶,似不相侔。不知明道所见是如何?”[⑥] 认为程颢论人性而引述《易传》言“继善”《孟子》言“性善”,以明“人生气禀,理有善恶”,似有不合。对此,朱熹在《答严时亨(1)》中作了回答,说: “人生而静”是未发时,“以上”即是人物未生之时,不可谓性。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然其本体又未尝外此,要人即此而见得其不杂于此者耳。《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⑦] 朱熹的这一回答,大致可分为上下两段:上一段“‘人生而静’是未发时……要人即此而见得其不杂于此者耳”,是针对程颢说“‘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也”而言,强调“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但“其本体又未尝外此”;下一段“《易大传》言‘继善’,……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是针对程颢说“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通过讲“《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阐明二者之相关,又通过讲“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认为《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性之本体“初不相杂”。 除了朱熹《答严时亨(1)》,据《朱子语类》(卷74)董铢“丙辰以后所闻”,朱熹说: 《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离也。[⑧] 这段语录与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仅“杂”与“离”一字之别。“杂”即“雜”“离”即“離”“雜”与“離”字形相近。而且另据《朱子语类》(卷95)董铢“丙辰以后所闻”,朱熹还认为,人生以后,“才是说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气质,不得为性之本体也。然性之本体,亦未尝杂。要人就此上面见得其本体元未尝离,亦未尝杂耳”[⑨] 。这里讲性之本体既“未尝离”又“未尝杂”。可见,《朱子语类》(卷74)所载朱熹语录,讲性之本体“初不相离”,虽然与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讲性之本体“初不相杂”有一字之别,但很可能是朱熹门人董铢抄录自后者。 朱熹门人蔡沈之子蔡模撰《孟子集疏》,至淳佑六年(1246年)蔡模去世尚未及脱稿,其中解“孟子道性善”,引述朱熹曰: 《易》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离也。[⑩] 与《朱子语类》(卷74)董铢“丙辰以后所闻”的朱熹语录一样,蔡模《孟子集疏》所引的朱熹语录,也可能来自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 但需要指出的是,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旨在说明《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性之本体“初不相杂”,但在《朱子语类》(卷74)或蔡模《孟子集疏》中,则很容易被误解为是要说明“《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二者的相互关系,并被视为朱熹之定论。 据《朱子语类》(卷95)陈文蔚所录, 问:“明道言:‘今人说性,多是说“继之者善”,如孟子言“性善”是也’此莫是说性之本体不可言,凡言性者,只是说性之流出处,如孟子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之类否?”先生点头。后江西一学者问此,先生答书云:“《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是夕,复语文蔚曰:“今日答书,觉得未是。”文蔚曰:“莫是《易》言‘继善’,是说天道流行处;《孟子》言‘性善’,是说人性流出处。《易》与《孟子》,就天人分上各以流出处言,明道则假彼以明此耳,非如先生‘未生、已生’之云?”曰:“然。”[11] 从这段记载可知,朱熹在写完《答严时亨(1)》之后,对其中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作了进一步思考,并于当晚对陈文蔚说“今日答书,觉得未是”,并且认同“《易》言‘继善’,是说天道流行处;《孟子》言‘性善’,是说人性流出处”的表述,还认同《孟子》言“性善”是“以流出处言”,与“未生”“已生”无关。显然,朱熹很快就明确否定了自己在《答严时亨(1)》中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说明其并非朱熹之定论。 如上所述,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旨在说明《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性之本体“初不相杂”,而朱熹所要否定的是其中“《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问题是,朱熹为什么要否定其中所谓“《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而认同“《孟子》言‘性善’,是说人性流出处”的表述呢? 二、对《孟子》言“性善”的解读 对于孟子言“性善”,程颢将《易传》“继之者善”与孟子言“性善”结合起来,而程颐则明确认为“言人性善,性之本也”[12] ,并且说:“孟子所言,便正言性之本。”[13] 强调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体而言。朱熹早年解孟子言“性善”,说:“孟子道性善,盖探其本而言之,与《易》之旨未始有毫发之异,非但言性之效而已也。”[14] 显然是继承了二程的说法。 后来,朱熹撰《明道论性说》,解“盖‘生之谓性’、‘人生而静’以上不容说……夫所谓‘继之者善’也者,犹水流而就下也”,说:“性则性而已矣,何言语之可形容哉!故善言性者,不过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而性之韫因可默识矣。如孟子之论四端是也。”[15] 认为《孟子》言“性善”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而“即其发见之端”,就可以默识性之本体为善。 朱熹还说:“人虽为气所昏,流于不善,而性未尝不在其中,特谓之性则非其本然,谓之非性,则初不离是。……惟能学以胜气,则知此性浑然,初未尝坏,所谓元初水也。”[16] 显然,朱熹讲“发见之端”,即程颢所谓“元初水”[17] 。应当说,朱熹提出《孟子》言“性善”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而“即其发见之端”,就可以默识性之本体,较程颐认为《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体而言有新的发展。 稍后,朱熹又说:“盖孟子所谓性善者,以其本体言之,仁、义、礼、智之未发者是也。所谓可以为善者,以其用处言之,四端之情发而中节者是也。盖性之与情,虽有未发已发之不同,然其所谓善者,则血脉贯通,初未尝有不同也。此孟子道性善之本意,伊洛诸君子之所传而未之有改者也。”[18] 在朱熹看来,《孟子》言“性善”既是“以其本体言之”,就“未发”而言,又要“以其用处言之”,就“已发”而言。 朱熹晚年对程颢所言“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孟子言人性善是也”多有讨论,较多强调《易传》“继之者善”与孟子言“性善”的区别。据《朱子语类》程端蒙“己亥(1179年)以后所闻”,朱熹说:“‘继之者善’,本是说造化发育之功,明道此处却是就人性发用处说,如孟子所谓‘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之类是也。”[19] “《易》中所言,盖是说天命流行处;明道却将来就人发处说。孟子言‘性善’,亦是就发处说,故其言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盖因其发处之善,是以知其本无不善,犹循流而知其源也。故孟子说‘四端’,亦多就发处说。”[20] 据《朱子语类》李闳祖“戊申(1188年)以后所闻”,朱熹说:“《易》所谓‘继之者善也’,在性之先;此所引‘继之者善也’,在性之后。盖《易》以天道之流行者言,此以人性之发见者言。明天道流行如此,所以人性发见亦如此。”[21] 显然,朱熹晚年多认为《孟子》言“性善”是“就人性发用处说”“以人性之发见者言”。 应当说,朱熹认为《孟子》言“性善”是“就人性发用处说”“以人性之发见者言”,实际上就是即四端而言性之本体。他说:“孟子论性善只以情可为善为说,盖此发用处便见本原之至善,不待别求。”[22] 所以,他又认为,孟子言性善,是指“未发是性,已发是善”[23] 。据《朱子语类》潘时举“癸丑(1193年)以后所闻”,朱熹说:“盖性自是个难言底物事,惟恻隐、羞恶之类却是已发见者,乃可得而言,只看这个,便见得性。”[24] “仁义礼智,性也。性无形影可以摸索,只是有这理耳。惟情乃可得而见,恻隐、羞恶、辞逊、是非是也。故孟子言性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盖性无形影,惟情可见。观其发处既善,则知其性之本善必矣。”[25] 这里讲“观其发处既善,则知其性之本善必矣”,说明《孟子》言“性善”,既是“以人性之发见者言”,又是就性之本体而言。因此,朱熹还认为,《孟子》言“性善”并非只是指四端。他说:“孟子论性,而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正指其发处以明其本体之有是耳,非直指四端为性也。”[26] 庆元丙辰朱熹《答严时亨(1)》解读程颢论人性而提出“《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主要是就性之本体而言,讲已生之后,性之本体“初不相杂”。稍后,朱熹在《答欧阳希逊》中说:“须知性之原本善,而其发亦无不善,则《大传》、孟子之意初无不同矣。”[27] 认为《孟子》言“性善”,既是就“性之原本善”而言,又是就“其发亦无不善”而言。据《朱子语类》(卷95)陈文蔚所录,问:“明道言:‘今人说性,多是说“继之者善”,如孟子言“性善”是也’此莫是说性之本体不可言,凡言性者,只是说性之流出处,如孟子言‘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之类否?”先生点头。[28] 显然,朱熹晚年较为强调“性之流出处”。 而且,与朱熹《答严时亨(1)》同一年,朱熹又说: “人生而静以上”,即是人物未生时。人物未生时,只可谓之理,说性未得,此所谓“在天曰命”也。“才说性时,便已不是性”者,言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故曰“便已不是性也”,此所谓“在人曰性”也。大抵人有此形气,则是此理始具于形气之中,而谓之性。才是说性,便已涉乎有生而兼乎气质,不得为性之本体也。然性之本体,亦未尝杂。要人就此上面见得其本体元未尝离,亦未尝杂耳。“凡人说性,只是说继之者善也”者,言性不可形容,而善言性者,不过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而性之理固可默识矣,如孟子言“性善”与“四端”是也。[29] 显然,此语录也是朱熹对于程颢论人性的解读。与朱熹《答严时亨(1)》对程颢论人性的解读相比较,有两个重点: 其一,此语录与《答严时亨(1)》都说“才谓之性,便是人生以后,此理已堕在形气之中,不全是性之本体矣”,所以,人生以后,人性并不全是性之本体。而且,在朱熹看来,《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体而言,因而从逻辑上讲,不能说“《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 其二,此语录不仅讲人生以后,性之本体既“未尝离”又“未尝杂”,而不同于《答严时亨(1)》只是讲性之本体“不相杂”,而且既讲性之本体又更为强调“善言性者,不过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与朱熹早年的《明道论性说》所述“善言性者,不过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而性之韫因可默识矣。如孟子之论四端是也”完全一致,从而也说明,朱熹始终认为《孟子》言“性善”不仅是就性之本体而言,而且更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 所以,也就不难理解朱熹在写完《答严时亨(1)》之后,很快就否定了其中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而认同“《易》言‘继善’,是说天道流行处;《孟子》言‘性善’,是说人性流出处”的表述。 需要指出的是,朱熹并不满于《孟子》言“性善”。朱熹《孟子集注》依据二程所言“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说:“盖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30] 后来又明确说:“孟子之论,尽是说性善。至有不善,说是陷溺,是说其初无不善,后来方有不善耳。若如此,却似‘论性不论气’,有些不备。”[31] “孟子说性善,是‘论性不论气’也。但只认说性善,虽说得好,终是欠了下面一截。”[32] “孟子说性善,他只见得大本处,未说得气质之性细碎处。程子谓:‘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孟子只论性,不论气,但不全备。”[33] “‘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孟子终是未备,所以不能杜绝荀、扬之口。”[34] 另据《朱子语类》黄义刚“癸丑(1193年)以后所闻”,问:“孔子已说‘继之者善,成之者性’,如何人尚未知性?到孟子方才说出,到周先生方说得尽?”曰:“孔子说得细腻,说不曾了。孟子说得粗,说得疏略。孟子不曾推原原头,不曾说上面一截,只是说‘成之者性’也。”[35] 又据《朱子语类》林夔孙“丁巳(1197年)以后所闻”,问:“‘孟子道性善’,不曾说气禀。”曰:“是孟子不曾思量到这里,但说本性善,失却这一节。”[36] 朱熹甚至还说:“孔子教人只言‘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含畜得意思在其中,使人自求之。到孟子便指出了性善,早不似圣人了。”“孔子只说‘忠信笃敬’,孟子便发出‘性善’,直是漏泄!”[37] 在朱熹看来,《孟子》言“性善”,虽然是就性之本体而言,尤其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但是“只见得大本处,未说得气质之性”,终究有所欠缺。 三、后世的误读与纠正 如前所述,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不仅为朱熹门人董铢所抄录而编入黎靖德《朱子语类》[38] ,而且为朱熹门人蔡沈之子蔡模的《孟子集疏》所引用,影响后世。然而,在后世的解读中,“《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一直被看作朱熹之定论,而受到重视和引述。 朱熹门人陈淳晚年撰《北溪字义》,其中说:“孟子道性善,从何而来?夫子系《易》曰:‘一阴一阳之谓道,继之者善也,成之者性也’……此夫子所谓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头处说,善乃重字,为实物。若孟子所谓性善,则是就‘成之者性’处说,是人生以后事,善乃轻字,言此性之纯粹至善耳。”[39] 这里讲“夫子所谓善,是就人物未生之前,造化原头处说”“孟子所谓性善,则是就‘成之者性’处说,是人生以后事”,显然是来自朱熹《答严时亨(1)》或《朱子语类》(卷74)“《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忽略了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之原意在于说明已生之后,性之本体既“不相离”又“不相杂”。 明胡广等撰《四书大全》,其中解“孟子道性善”,不仅采纳朱熹的解读,而且如还引述朱熹曰:“《易》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离也。”[40] 这里引述的朱熹所言,与蔡模《孟子集疏》完全一致,但是都没有提及《朱子语类》(卷95)载朱熹对自己在《答严时亨(1)》中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否定。 黄宗羲《宋元学案》收录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41] 。黄宗羲说:“朱子云:‘《易》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此语极说得分明。盖一阴一阳之流行往来,必有过有不及,宁有可齐之理?……此万有不齐中,一点真主宰,谓之‘至善’,故曰‘继之者善也’。……及到成之而为性,则万有不齐,人有人之性,物有物之性,草木有草木之性,金石有金石之性,一本而万殊,如野葛鸩鸟之毒恶,亦不可不谓之性。孟子‘性善’,单就人分上说。生而禀于清,生而禀于浊,不可言清者是性,浊者非性。然虽至浊之中,一点真心埋没不得,故人为万物之灵也。”[42] 黄宗羲引朱熹言“《易》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并没有注意到《朱子语类》(卷95)载朱熹对这一说法的否定。当然,在解读中,黄宗羲认为朱熹所言讲的是已生之后,“一点真心埋没不得”,合乎朱熹所言意在说明已生之后,性之本体既“不相离”又“不相杂”。 应当说,后世对于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的引述,很可能都没有注意到或不重视《朱子语类》(卷95)载朱熹对自己在《答严时亨(1)》中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否定[43] ,甚至有学者断章取义,直接把朱熹所言简化为“《易》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44] ,误解了朱熹所言之原义,并不了解“《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这种说法,与朱熹始终认为《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体而言,尤其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不相一致。 因此,今人引述和理解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或《朱子语类》(卷74)所载朱熹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离也”,应当注意: 第一,《朱子语类》(卷74)所载朱熹语录抄录自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实际上是对程颢论人性的解读,意在说明已生之后,性之本体既“不相离”又“不相杂”,并不是要说明“《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二者的相互关系。所以,引述和理解《朱子语类》(卷74)所载朱熹语录,先要去理解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 第二,根据《朱子语类》(卷95)的记载,朱熹实际上很快就否定了自己在《答严时亨(1)》中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而是同意更正为“《易》言‘继善’,是说天道流行处;《孟子》言‘性善’,是说人性流出处”。所以,将朱熹所言简化为“《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而删去其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有断章取义之嫌,很可能误解了朱熹的原意。 第三,根据《朱子语类》(卷95)的记载,朱熹不仅否定了自己在《答严时亨(1)》中所谓“《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说法,而且认同《易》言“继善”《孟子》言“性善”是“就天人分上各以流出处言”,与“未生”“已生”无关。在朱熹看来,《孟子》言“性善”是就性之本体而言,尤其是“即其发见之端而言之”,所以,以“未生”“已生”解《孟子》言“性善”,并不合朱熹对《孟子》言“性善”的解读。 [①](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严时亨(1)》,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2961页。此段引文的标点,采纳黎靖德编《朱子语类》所载“《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参见(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433页。 [②](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3页。 [③]钱穆《朱子新学案》以及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引述朱熹《答严时亨》所言“《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虽曰已生,然其本体初不相杂也”,但并没有指出朱熹后来又对自己这一说法的有所否定。参见钱穆:《朱子新学案》(第2册),九州出版社2011年版,第12页;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15年版,第201页。 [④](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二程集》,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10页。 [⑤]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422-423页。 [⑥](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严时亨(2)》,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2964页。 [⑦](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严时亨(1)》,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2961页。 [⑧](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5)卷74,第1898页。 [⑨](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0页。 [⑩](宋)蔡模:《孟子集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200),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435页。 [11](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3页。(宋)黄士毅编,徐时仪、杨艳汇校:《朱子语类汇校》(4),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420-2421页。顾宏义《朱熹师友门人往还书札汇编》认为,《朱子语类》(卷95)陈文蔚所录“先生答书云‘《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即指朱熹《答严时亨(1)》所言。参见顾宏义:《朱熹师友门人往还书札汇编》(5),上海古籍出版社2017年版,第2960页。 [12](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8,《二程集》,第207页。 [13](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9,《二程集》,第252页。 [14](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72《杂学辨》,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4),第3466页。 [15](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7《明道论性说》,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3275-3276页。 [16](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7《明道论性说》,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3276页。 [17](宋)程颢、程颐:《河南程氏遗书》卷1,《二程集》,第11页。 [18](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6《答胡伯逢(4)》,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2151页。 [19](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0页。朱熹《答王子合(13)》也有与此完全相同的内容。参见(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9《答王子合(13)》,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2),第2259页。据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朱熹《答王子合(13)》写成于戊申(1188年)。参见陈来:《朱子书信编年考证》,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版,第282页。 [20](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2页。 [21](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2-2433页。 [22](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2《答杜仁仲(5)》,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3002页。 [23](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4)卷55,第1307页。 [24](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4)卷57,第1351-1352页。 [25](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卷6,第108页。 [26](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9《答杨子顺(3)》,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2828-2829页。 [27](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61《答欧阳希逊(2)》,朱杰人等编《朱子全书》(23),第2957页。 [28](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3页。 [29](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6)卷95,第2430页。据宋李道传编《朱子语录》,此语录为董铢丙辰所闻。参见(宋)李道传编:《朱子语录》,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第316页。 [30](宋)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中华书局2012年版,第335页。 [31](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卷4,第65页。 [32](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4)卷59,第1388页。 [33](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卷4,第78页。 [34](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4)卷59,第1388页。 [35](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1)卷4,第69-70页。 [36](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4)卷55,第1307页。 [37](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2)卷19,第430页。 [38]据查,宋嘉定八年(1215年)李道传编《朱子语录》以及嘉定十二年(1219年)朱熹门人黄士毅编《朱子语类》,都没有收录这条语录。 [39](宋)陈淳:《北溪字义》,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8-9页。 [40](明)胡广等编:《四书大全·孟子集注大全》《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205),第627页。 [41](清)黄宗羲原著,(清)全祖望补修:《宋元学案》(第3册)卷69《沧洲诸儒学案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2316页。 [42](清)黄宗羲:《孟子师说》卷3,《黄宗羲全集》(第1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77页。 [43]根据对大型“爱如生四库系列数据库”的检索,除《朱子语类》外,只有宋朱鉴《文公易说》以及清李光地等编《御纂朱子全书》收录《朱子语类》(卷95)所载朱熹对“《易大传》言‘继善’,是指未生之前;《孟子》言‘性善’,是指已生之后”的否定。 [44](清)胡煦:《周易函书约存别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48),第986页。 原载:《中国哲学史》2024年第6期 作者:乐爱国(1955-),福建省社科研究基地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研究员;研究方向:宋明理学、朱子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