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二十世纪以前的数百年间,以牛顿力学为基础的经典物理学世界图景是占据主导地位的科学范式。经典物理学以绝对时空为前提,在绝对时空的舞台上,各种物质以机械的、相互独立的方式运动,世界可以尽可能地被还原成一组基本要素,这些要素是有确定质量和形体的“纯料”,以机械的方式相互作用。这种机械论的世界观符合并证实了人们的常识,并促使人们得出结论,认为科学与宗教、玄学是完全不相干的,甚至是相互冲突的。 但是,在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五年中,这种机械论的世界观被彻底动摇了,以相对论和量子力学为基础的现代物理学在对亚光速和亚微观世界的探索中,发现了一种全新的世界观,这种新世界观超越于常识之外,但却与两千多年前在东方所发展起来的道家思想表现出惊人的相似性。本文即拟从分析这种相似性入手,并通过比较两种思想体系所采用不同的认知手段,提出几点粗浅的看法。 在认知方式上,现代物理学与道家是截然不同的,前者依靠系统实验和数理逻辑,后者则依靠直觉体悟和理性思辨。 与其他自然科学一样,物理学通过系统实验和数理逻辑的结合来建立自己的理论体系。它以在系统性实验中所获得的经验材料为基础,通过归纳(严格说来是一种猜测)得出某种公理性的东西,然后演绎成一个完整的理论体系。所谓系统实验,是指实验的目的、环境、仪器、对象以及过程都是经过严格的规划和安排、并全程进行控制的实验,这种实验往往要求可以被不同的人进行重复操作,并能够得出相似的结果。在实验结束得出一系列数据之后,数理逻辑被用来对这些数据进行分析和概括,以期找出这些现象之间的因果联系和规律,并在知识的最高阶段用简洁的数学形式把所得结果表示出来。在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研究中科学家依赖高能粒子加速器、气泡室、盖革计数器等精巧而复杂的仪器深入到亚微观世界,观察和研究亚微观世界的量子现象,收集有关待解释现象的实验证据,然后“将这些实验事实与数学符号相联系,并且设计出一个把这些符号以精确而具有一致性的方式相互联系起来的数学表达式。通常称这种数学表达式为数学模型,如果它比较容易理解,则称为理论。”[1—p17]当这种理论可以较好地预测进一步的实验结果的时候,物理学家就会比较满意,认为找到了一种合适的数学表达式,这一理论也就会被学术界所逐渐接受。 直觉体悟是一切神秘主义体系获得知识的最基本的来源,道家如此,印度教、佛教和埃及、犹太神秘主义也是如此。道家认为,要想获得关于实在的知识,必须通过“玄览”、“心斋”和“坐忘”等途径,即要求体验者去除主观成见,断绝感官认知,达到无思无感的境界,而后才能够与“道”合一,通过直觉而体悟到“道”的存在,获得关于“道”的知识。《老子·第十章》“涤除玄览,能无疵”,《第五十二章》“塞其兑,闭其门,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以及《庄子·大宗师》中所说的“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都是这个意思。这种认知方式与常识相去甚远,因此为大多数人所不理解,但是,道家等神秘主义知识体系正是建立在这种直觉的基础之上的。 从严格意义上来说,神秘主义的知识是不可言说的,他们认为任何语言都代表着对终极实在的误读。这种不可言说性是神秘主义知识体系的重要特性,但同时也给其传播带来了极大的困难,作为对常规的生存状态的适应,神秘主义者大多仍借助于语言和理性思辨来对实在做勉为其难的描述或论证,道家也是如此。但是,语言和理性思辨在神秘主义体系中只是作为一种通往实在的途径而已,其地位远不及通过知觉体悟而获得的认知,学者更不应该被语言所迷惑,而忘了“道”本身。 很显然,道家和现代物理学的认知方式是截然不同的,可以说有着天壤之别。 但是,尽管有着截然不同的认知方法,现代物理学与先秦道家在对世界的认识上却出现了惊人的趋同性,这种趋同性主要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超越常识的见解 道家与现代物理学所研究的对象都是超越于日常世界之外的,道家试图探寻作为万物本原的终极存在——道,希望能够做到超越凡俗的境界,返归于道,与道合一;现代物理学家则在同样的发现世界的运行规律的愿望驱动下,将研究的对象深入到了亚光速和亚微观的世界。而不论是道,还是亚光速、亚微观世界,都超出人类感官知觉范围之外,因此,道家和现代物理学的世界观都超越了人类的日常经验和常识见解。 道家认为,常识的见解是对世界的错误的认识,《老子·第四十八章》中说:“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也就是说,人们通过感官所“看到”的世界并不是它的本来面目,而对现实世界的执着,是人们难以“看到”更完全、更真实的世界,也就是道的境界。庄子则详细论证了常规认识的相对性和不可靠性,《庄子·齐物论》即认为“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为小;莫寿于殇子,而彭祖为夭”,空间和时间都是相对的,依赖于人类思维对它的界定,因此,并不存在绝对的大与小,长与短,关键在于观察者从什么角度进行观察。我们日常所持的判断标准和对事物的认识并不一定是绝对真实的,而是相对的、主观的,只不过现实世界中人们很少想到这一点,因而认为自己所“看到”的,所相信的就是真实的罢了。因此,《庄子·秋水》中说:“以差观之,以其所大而大之,则万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则万物莫不小。知天地之为秭米也,知毫末之为丘山也,则差数睹矣”,常识并不是绝对正确的。 与老庄哲学相似,现代物理学的世界观对人们的常识提出了质疑。在常识见解中,人们相信时间和空间都是客观的、绝对的,而耳目感官所认知到的世界即是真实的存在。但相对论指出,时间和空间从本质上讲都是相对的,他们的观测值依赖于具体的参照系,因而在时空中发生的一切事都不再有稳固的基础,而成为与观测者的立场和状态不可分割的“事件”,也就是说,我们通过感官知觉所获得的关于世界的印象其实并非世界的本来面目,而只是世界所呈现出来的无穷多种可能性中的一种。量子力学的发展也证明了这一点。亚微观世界的不确定性是量子力学所得出的最重要的结论之一,象光子这样的量子,表现出显著的波粒二象性,它既显示出似波性,又显示出似粒子性。至于什么时候它具体以什么方式出现,则依赖于对它进行观测的方式。大量实验证明这种不确定性和模糊性是量子世界的本质特性,正如薛定谔佯谬所指出的一样,在没有进行具体测量的时候,量子始终只能是多种可能性按概率以一种迭加的方式存在,而只有在被观测记录之后,它才表现出一种确定的面貌,这种面貌受人类的观测手段的影响,因而决不是常识所认为的是事物的“本来面目”。这样,现代物理学成功地瓦解了人们对常识见解的信仰,迫使人们,首先是科学家们,开始接受一种完全不同的世界观,而这种新世界观的基本原则事实上早在两千年前就已经由道家学者所提出,只不过当时的道家学者无法象二十世纪的物理学家一样用精确的数学推理将其表达出来而已。 (二)超越语言的知识 道家认为,实在从本质上是超越了普通的语言的表达能力之外的,因此,要想用日常语言来描述实在,结果只能是导致对实在的误解和歪曲。《老子·第一章》所说的:“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就是这个意思。对语言的超越是建立在对常识见解的超越的基础之上的,由于道家认识世界坚持一种神秘主义的直觉的方式,因此,他们所“看到”的世界与有感官知觉所看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而普通的语言产生于日常经验之中,也就是说,以日常的认识为基础,比如时间、空间、颜色、声音等都是感觉器官认知的结果,因此,根本无法被用来描述超越的“道”。现代物理学家也碰到了同样的难题。由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所研究的对象本身已经超越了人类的感官知觉范围,所以当物理学家们完成了数学模型的建构,试图用普通的语言将其表达出来时,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了困境。对此,海森伯写道: 在量子论中出现的最大困难……是有关语言运用问题。首先,我们在使数学符号与用普通语言表达的概念相联系方面无例可循;我们从一开始就知道的只是不能把日常的概念用到原子结构上去。[2—p177] 由于无法用日常的语言准确地描述他们所“看见”或理解的世界,道家学者和现代物理学家只能接受一种从表面上看来相互矛盾的描述方式。而且,这种描述也只是一种近似,它的作用是为了启发读者能突破这种矛盾,直接领悟到矛盾背后的真实。正如卡普拉所说: 科学超越了我们知觉想象力的极限,在原子内部进行探索,并且研究它的结构。从此,不再能绝对的信赖逻辑和常识。原子物理学是科学家们得以初窥事物的本质。物理学家们现在和神秘主义者一样,涉足于对实在的非感知的经验,我们不得不面对这种经验自相矛盾的方面。因此,从那时起,近代物理学(Modern physics即本文所说的现代物理学)的模型和概念开始变得与东方哲学的概念和模型相类似。[1 —p38~39] (三)物质生成观:道本体论与量子场论 在超越常识的基础上,现代物理学与道家又通过不同的方式各自独立建构了新的世界图景,在此,两者再次相遇。《老子·第二十五章》说:“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第二十一章》也说:“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老子认为,万物(有)生于道(无),所谓“无”并不是空无一物的无,而是一种无可名状的混沌,这种混沌处于动态的不断变化之中。道化生万物的过程“惟恍惟惚”,也就是说,只是一种模糊的、不稳定的状态,在这种不稳定的状态中才产生了物质世界的“象”和“物”。 按照量子场论的观点,组成物质世界的种种粒子都是真空的“激发态”。所谓“真空”并不是空无一物,而只是处于基态的量子场,即狄拉克指出的所有负能态都被占据、所有正能态都未被占据的区域。基态量子场处于不断的振荡之中,即“真空零点振荡”。这种振动能量会随着量子场体积的变化而变化。基态量子场之间的相互作用导致各种虚粒子的产生、湮灭和相互转化,这被称为“真空涨落”。基态量子场之间的相互作用还可以导致粒子束缚态或集体激发态的相干凝聚,这被称为真空凝聚。粒子是真空量子场的激发态,其与真空的关系也正是“有”与“无”的关系。粒子(即所谓“有”)由基态(真空的“无”)激发而产生,最后又复归于基态(即“无”),也就是所谓的“有创生于无,又复归于无”。在这里,激发态和基态都只是量子场的不同形态,因而“有”与“无”同出而异名。由于量子场处于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并且产生大量的虚粒子,整个亚微观世界处于一种无法描述的混沌状态,有形的物质世界也就是从这一片混沌中诞生出来的。 显然,量子场论对真空也就是基态量子场的描述,与老子对“道”所作的描述是极其相似的。虽然量子场论远没有揭开亚微观世界的所有秘密,而且仅凭它与道家对世界本原的描述上相似性我们还无法确认“道”是否就是“基态量子场”,但无论如何,两者之间所表现出的惊人的吻合都是发人深省的。 (四)时空观:超越时空壁垒的可能性 对建立在日常经验基础之上的绝对时空观的否定在前面已经论述过了,这里要说的是突破时空壁垒的问题。道家是一种超越的知识,它与印度、埃及、犹太等文明中神秘主义体系一样,认为人能够超越物质世界的束缚,达到无时空界限的自由世界。庄子说:“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也就是说,体悟到道之后,便能够突破区分古今、生死的时空界限,而入于天人合一的境界。根据爱因斯坦的相对论,世界上没有任何物体能够突破光障,因而超越时空是不可能的,也就是说,爱因斯坦定域性不允许存在超距作用。但是,随着量子力学的发展,爱因斯坦定域性遭到了破坏。1982年法国实验物理学家阿莱恩·阿斯派克特在物理评论快报上报道了他们对于这一问题进行检验的经过改进了的EPR实验的结果, 证明两个在空间上分离的粒子之间能够以超光速(以后的实验曾达到过四倍光速)传递信息,从而相互影响其存在状态。这个实验本身并不复杂,但其产生的影响却极其深远,它再一次打破了人们对时空的既定认识,从实验结果看,超时空和超距作用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虽然对于该实验的理论解释及其现实应用,仍有待物理学家做进一步的探讨。量子的超距作用与宏观物体乃至人类精神的超距作用的关系目前也还无法得到系统的研究。但最起码,我们应该承认,在古代各种神秘主义体系中频繁提到的对时空障碍的超越,可能具有可研究的理论基础。 共2页: 上一页12下一页